在《小说的艺术》中,昆德拉对报纸采访有过著名论述:“一,采访者对您只提一些他所感兴趣的问题,而您对这些问题毫无兴趣;二,在您的回答中,他只采用一些他觉得合适的;三,他用他的语言、他的思维方式来阐释您的回答。在美国式新闻的影响下,他甚至不屑让您证实他让您说出的话是正确的。 采访发表了,您安慰自己说:人们很快就会忘了它的!根本不是:有人还会引用它!甚至那些最谨慎的大学教授们也不再将一个作家自己撰写、署了名的词句与那些别人转述的他的话区别开来。一九八五年六月,我坚决地下了决心,不再接受任何采访。” 但是《无知》出版之际,昆德拉破例同意以书面形式回答法国《快报》的提问。 经昆德拉本人授权,《外滩画报》全文转载了该访谈: 问:《无知》是您第三部用法语写的小说。您跟这门语言的关系进展得怎样?您还怀念捷克语吗,就像书中的人物约瑟夫跟他的朋友n用母语讲话时那样? 昆德拉:不,不怀念。因为,跟约瑟夫不同,我每天用捷克语跟我妻子讲话。不过,二十八年来,我周围的世界是法语世界,别人跟我说法语,我也跟别人说法语。于是每天我能感觉到母语与外语间深刻的区别。 我说捷克语时,句子自己就从嘴里跳出来,不受控制,是从小就形成的脑神经的自动反应。相反,说法语,对我来说没有任何东西是自动的。用这种语言,一切都是有意识的,一切都是经过思考的,经过斟酌的,受控制的,但也是新的、新得到的,令人惊奇、令人赞叹。每一个词,每一个语法结构,这种对语言极为有意识的状态让我着迷。它与我的创作风格并不矛盾,因为,一直以来,我的创作风格都是由清楚、简单、透明、明晰的情感引领着。 问:读您的小说,感觉流亡超越了政治背景,是所有人的命运,是存在的一个根本特征。似乎从根本上讲,人永远都是流亡者。您觉得呢? 昆德拉:流亡是可怕的政治动乱造成的后果。不过,您说得对,流亡,谨慎一点说,内心的流亡,也是“所有人的命运”。小说家不是历史学家的仆人。小说家不讲述或评论历史,而要发现人类存在不为人知的方面。大的历史事件对他来讲像聚光灯,一下子照亮那些隐藏的方面,揭示它们。实际上,把所有关于思乡之情的陈词滥调放到一边,看看究竟什么是思乡呢?除了对被遗弃的祖国的思念,不是也有对遥远的流亡之地的思念吗?除了对帕涅罗珀的思念,不是也有对卡吕普索的思念吗?还有回归,大回归呢?它还可以在这个世界存在吗?既然历史飞速前进,日益改变着从前属于我们的景象,究竟什么是记忆? 我到处听到“应该记住”、“必须记住”类的口号,但我小说里的两个人物二十年后回到祖国,却被“再明显不过的事实”震惊了:过去已经一去不复返,再回去是不可能了。遗忘抹去过去,记忆改变过去。我们全都淹没在无知之中。无知,不应该视为智力上的一个缺陷,而应该视为人类境遇的根本特征。 问:能跟我谈谈这部小说的结构吗?它的叙述节奏在我看来是越来越快,而读者读得却是越来越慢:应该因为叙述的紧张而放慢阅读的步伐吗? 昆德拉:您刚刚说出了我心中理想的小说结构。我常常说我用法语写的三部小说借鉴了赋格结构。其实,赋格是一种完美的形式,适用于所有艺术。它的复调原则要求每个细节一旦展开就转变为动机,在整个结构中多次重复、变奏、暗示。在《无知》里,动机就是关于思乡、遗忘、尤利西斯、阿诺德·勋伯格、镜子(伊莱娜、米拉达、母亲、古斯塔夫,所有人都迷恋镜子)、一件印着卡夫卡头像的可笑t恤、丹麦的房子(约瑟夫对它念念不忘)、变成噪音的音乐,等等。这些动机留在读者的记忆里,从它们最开始出现一直到小说结束。 因此,小说结构的后半部分自然应该比前半部分更美、更丰富、更“紧张”,就像您说的。因为,越深入小说内部,已经说过的句子、展现过的主题的回声就越多,而且彼此呼应,从四面八方响起来。这就是音乐学上的术语所称的“密接和应”:赋格的最后部分,以一种特别紧密的叙述为特征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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